从贾宝玉的疼惜想起2005年的那一碗海参汤

午休前，我照例拿起《红楼梦》看。无意中发现这本《红楼梦》又看到了第77回。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每次读第77回时，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想这次应该不会再伤心了，都为其中的情节哭过那么多次了，哪能那么脆弱。可是，我高估了自己内心的强大，也忽略了艺术作品的强大，读到宝玉偷偷去晴雯家里看望她那一段，我已不能控制眼泪，心抽得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去洗那满脸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

宝玉看到晴雯病后躺在家里芦席土炕上，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用自己的手帕擦了又擦，闻了闻还有气味，没办法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

宝玉在那边用衣服把茶碗又擦又蹭又闻的，我在这边已看得肝肠寸断，联想到后面宝玉为晴雯写的祭文《芙蓉诔》，我的心都碎了。晴雯只是他的一个丫头，两人之间一清如水没有任何的欲望，可宝玉知道晴雯生病被撵出去后，还是不顾世俗的眼光偷偷去看她，只是因为晴雯曾照顾过他。我知道，这就是贾宝玉，他也就是曹雪芹，只有怀揣对生命的尊重和深情，才能在行为上深情到这个地步。宝玉是个少爷，哪做过这些事情，他能放下自己贵族的东西去感受真正的生命，就是在修行，就是在为自己一生的富贵做修行，这就是曹雪芹做人的意义。

我曾经历过一件事，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的样子也渐渐模糊在岁月里，只有那个记忆告诉我，曾有那么一个人做过那么一件事，让我看到了他的动人之处。

那是2005年的冬天，我参加一个很多人的聚会，由于刚开始吃饭时，我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大家已相互介绍完并已开吃，所以我对桌上的很多人都不认识，但大家都认识我，所以我坐下来吃饭时，熟悉的几个人向我打招呼让我赶紧吃。我旁边有一个中年男子，他没有说话，把我的筷子拿起来夹了两个核桃仁送到我碗里，说，写作辛苦，吃这个补脑。我道了谢开吃，过了一会儿，每人面前上来一碗海参汤，他侧头对我说，雁雁，我以前没有求你办过事吧？我一愣，不知怎么回答。他说，那我现在求你一件事，帮我把这碗海参吃了吧？我慌张地笑着答应，好啊！于是他把他面前的那碗海参端给了我。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那一刻一下涌出，在那么多人面前，我不能失态，于是我立马装作弯腰去捡地上的筷子，快速地擦干，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和大家笑着谈论一些什么。等我想去问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时候，他却离开了座位去和别座人员喝酒了，我想问同桌的朋友，他是谁，可是话怎么也问不出口。我看到他在和别人喝酒，那个时候，我想干些什么，可是能干什么，我不知道，我也知道我干什么都不合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后来，我们那个桌子的人慢慢散了，我也跟着回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的日子里，我曾有机会咨询一下他是谁，后来觉得问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或者也怕失望。也许他根本不能吃海鲜，也许他只是出于本能的礼貌，也许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会讨女孩子欢心。于我而言，绛珠仙子为报答神瑛侍者在她快枯死时所浇的一瓢水，投胎成林黛玉来到世上，用一生的眼泪还了贾宝玉的疼惜，而我人微言轻无权无钱手无缚鸡之力，除了会写几个字，其它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报答不了，所以知道不知道他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的发生已有了意义。也许我和他就是那一碗海参汤的缘分，我能做的就是在以后的岁月里，用心去写几篇小文，来报答那一碗海参汤的疼惜和眷顾。

每次想起这件事，我的眼泪都忍不住，他能不顾及桌子上的面子，很认真地将那碗海参汤送给我，而且以求我的方式表达真诚，这就是最难能可贵的，也是他让我看到的最动人的地方，我宁愿相信他有一颗钻石般的、充满佛性的怜香惜玉之心，一如贾宝玉，一如曹雪芹。

人世间，没有目的的疼惜才是生命中最动人的深情。

（曹雁雁：著名历史小说作家，信阳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