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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奶奶的新年

来源:大河网-河南日报 来源作者:南飞雁 编辑人:荆书剑 发布时间:2016-02-17 16:37:01

在我的概念里,新年有两种,一种是有奶奶的新年,一种是没有奶奶的新年。

在奶奶的概念里,春节才是新年,元旦根本算不得,甚至连腊月二十三的小年都比不上。奶奶自幼在天主教堂长大,英文、意大利文都会说几句,却始终不接受元旦是新年。这一点对我家影响很深,直到今天,我每次看到电视里的元旦“跨年”晚会,都会觉得很好笑。

奶奶1916年出生,10岁之前一直挨饿,随大人四处乞讨,被富人欺负,被穷人欺负,因而对“吃”有特殊的记忆。每到春节,奶奶都要炸丸子,丸子分荤素两类,素的叫“菜丸子”,荤的其实也没多少肉,以粉条居多,炸出来枝枝丫丫,不成规矩,故名曰“柴禾捆”。除了荤素丸子,在奶奶眼里没有不能炸的东西。擀出来的面片炸了,类似于煎饼果子里的薄脆,叫麻叶;肉裹了面粉再炸,叫酥肉。再诸如炸糖糕,炸糍粑,炸油馍。我小的时候奶奶还能炸馓子,因为工序太繁复,年纪大了以后就做不了了;我问她怎么不做了,奶奶回答说忘了咋做了。奶奶要强一生,终老之际也不服老,宁肯说忘了,也不肯说干不了。我也曾问她为何如此偏爱炸物,奶奶说她小时候别说油星,盐都吃不起,一见能炸东西就收不住手,再说炸物耐放,河南战乱又多,她当年受天主教医院派遣到前线行医救人,带的就是炸油馍,一放半月都不会坏。

奶奶10岁时,每天在逍遥镇天主教堂吃舍饭为生,自此一生笃信天主教。我记得一次陪她去教堂礼拜,意外遇见了一位数十年不见的教友,脱口而出叫了她一声“约瑟菲娜”,两位老太太相拥而泣,又哭又笑。奶奶信教,但不西化,为人做事都依循中原风情老例。父亲排行最小,我出生之际奶奶已经60多岁,对我溺爱无度,须臾不可离开,以至上初中之前都跟奶奶睡一张大床,我睡里,奶奶睡外,因为担心我半夜掉床。而我年少时顽劣不堪,总以跟奶奶恶作剧为乐。一年除夕,守岁熬年之后,奶奶告诉我初一早上醒来,要先祝大人们身体健康,平安无事,再者不许拿枪,不许拿刀,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以此开启新的一年。不料第二天一早奶奶喊我起床,我赖床不起,随口说了句瞌睡死了,再睡会儿。奶奶顿时脸色大变,急得团团转,上来就掌嘴,结结实实打了三下。我从未见过奶奶急成这个样子,也从未受过她的打。奶奶一生经历了太多动乱,军阀,土匪,日本人,内战,饥馑,洪水,看尽了生生死死。她本人看得淡然,却担心孙男娣女们有意外,故不许任何不吉利的兆头发生,一旦发生也要马上弥补。从那年起,每年初一,我都老老实实,一句犯忌的话都不敢说。

奶奶一生好学,积极乐观。我上学背英语,她听见了,总要炫耀几句当年记下的英文,像“brothersandsisters”,“goodnight”之类的,甚至还会背日本的五十音图。我背历史,她就问我知不知道孙文老家在哪儿,我说不知道,她就得意说“广东省香山县翠亨村”,说“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奶奶在90岁高龄的时候,为了躲避家里养的猫,不慎摔倒,大腿骨折,因为年纪太大,只好保守治疗。卧床两年,居然又能下地行走,只是离不开拐杖了。那时候我的大儿子已经上了幼儿园,如我幼时一样顽劣,每年春节回漯河看望他太奶奶,总是抢她的拐杖玩。每到此时,奶奶便拍着膝盖,唱道:

拐棍一,拐棍一,离开拐棍俺不依拐棍两,拐棍两,离开拐棍俺不想拐棍三,拐棍三,离开拐棍俺不沾

一曲唱完,全家人都笑。春节的气息也就弥散开来。

记得是2010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奶奶拉着我的手,平静地指着自己的一只眼睛,说恁奶这只眼看不见了,又说恁奶还得多活几年,你最好再给恁奶生个重孙子,又说恁奶要是不中了,也不能赶春节不中,要不年年过年孙男娣女都难过。过后半年,5月27日晚,奶奶忽然说要吃元宵,吃了三颗之后,一脸笑容,勾首而逝。元宵是过正月十五之物,奶奶临终前此念,难道也是怀念子孙绕膝的春节图景?可惜我身为长孙,也是她唯一的孙子,却不能见她最后一面。待我携家带口匆匆赶回,已是夜半,奶奶安静地躺着。再叫一声奶奶,她已不能回答。

2011年之后的春节依然是春节,只是没有了奶奶。我每年春节都要回漯河,这里有我和奶奶共同生活的记忆。记忆无价,记忆无由。每到春节那几天,我拉着两个儿子走在喧闹的街上,周遭满是欢声笑语,我总是回忆起奶奶。奶奶临走时还是笑着,她不愿亲人们看见她离去时的悲伤;奶奶又撑了半年才含笑而逝,她不想此后每年春节亲人们因她伤怀。

一个老人能做的,大概也就至此而已。

每当回忆到这里,我多么想像《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他一下子浑身瘫软了,泪如泉涌,他立即在地上伏倒了。他跪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吻了这片肮脏的土地。”

因为在有奶奶的春节,她不允许任何人不快乐,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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