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巡检暴方子

一

清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年底，江苏太湖林屋山小镇。从九品巡检暴方子被苏州知府魁文农以“性情乖张，作事荒谬”为由撤职，一家人的生活从此陷入困顿。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暴方子一家在太湖西山的一间草屋里，炊薪无继，一筹莫展。

附近一个叫张洽泉的老农到暴方子家串门，发现这一情况后，立即告诉了乡亲们。于是，这家担几捆柴，那家背几升米，顶风冒雪给暴方子送了过去。消息越传越远，80多个村子数千户村民，都行动起来。一时间，大雪纷飞的太湖西山小路上，担柴送米者络绎不绝。这种热闹的景象持续了一个多月，成为当时太湖西山的一大景观。

暴方子贴出启事拒绝，可无济于事。盛情难却，他只好把百姓送来的一百零四石六斗白米和堆积如山的柴草详列清单，以备日后归还。

“乃从官罢见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暴方子得罪了知府大人，并没有得罪老百姓。那么，暴方子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西山的老百姓如此拥戴呢？

二

暴方子，名式昭，字方子，河南滑县牛屯镇南暴庄人。要说他做的官，仅是负责一方治安的小吏，但他却做得有声有色。

在他的辖区内有个叫褚而奎的混混儿，啸聚山林，蓄养了一群地痞流氓。他们设立赌局，抢劫民财，为害乡里，百姓敢怒不敢言。暴方子到任后，排除干扰，亲率差役进山，捕获了这一干人。在暴方子的整治下，西山地方安宁，村民乐业，“诸弊皆除”。

越境管事是官场大忌，但暴方子不忌，该出手时坚决出手。邻近的吴江县有抢劫孀妇的恶风。这一年，孀居的范姚氏在夜间被村中恶少抢走。正巧暴方子带人查夜，听到哭声赶过去将恶少抓捕治罪，将范姚氏送回家中，并派专人进行保护。事后，有人告他侵境越权，暴方子愤怒地说：“同食国家俸禄，平时可分权限，但关键时刻人命关天，怎能坐视不救？”

从九品巡检，俸禄很低。没钱买房，暴方子就借住在村里一所简陋的民房里。当时，许多官吏都以禁赌、禁妓、禁食鸦片为名中饱私囊，暴方子却自重名节，“非其分所应得，一钱不取”。辖区内有三家当铺，按惯例，每年都要向巡检交纳三百六十文钱。别人都悉数收下，唯独暴方子分文不取。

暴方子这些不合“常理”的做派，招致了其他官员的嫉妒和不满。不讲潜规则，扰乱官场秩序，苏州知府忍无可忍，最终罢免了他。

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正月初八，西山村有个叫蔡剑门的村民，自发组织民众上访，为暴方子鸣不平，要求暴巡检复任。这一民众诉求，让官府甚是不安。他们当即下发批文，驱逐暴方子离境。

三月初六，暴方子携眷离开西山，准备返回河南老家。西山百姓四五百人到码头跪送，哭声不断。暴方子夫妇也泣不成声，依依不舍而去。船上装载的仅有图书数十卷，太湖石三方，画图一卷。

三

回到河南的暴方子，坚信自己还有出头的一天。

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倭寇犯边。湖南巡抚吴大澄向清廷请缨，前往山海关外督师驱倭。身在滑县南暴庄的暴方子听说后，高兴地说：“此举甚好，我愿追随左右。”于是，他欣然来到吴大澄的身边。不久，他奉命到塞外购买战马，来来回回奔波一千多里，没贪占一文钱。吴巡抚感叹地说：“暴先生如果担任州郡长官，政绩定然不俗。”不幸的是，暴方子第二年就因积劳成疾，病逝于山海关外，年仅48岁。

赠米浑如赠白云，忍饥还去逐鸥群。他年踪迹重游到，山色湖光待使君。貔貅十万取韩京，壮志逢君快请缨。今日民心同感戴，壶浆箪食马头迎。

军中官兵听到噩耗，无不感到痛惜。同在幕府中的吴昌硕，饱含热泪，写下这首诗称赞暴方子报国情怀。吴大澄准于厚恤，派人运棺柩回暴方子河南老家安葬。

滑县南暴庄，成了暴方子的长眠之地。一抷黄土，一个小小的坟头，掩映在荒野之中。

四

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冬，住在太湖西山的名士秦散之，听说暴方子的事迹后，感叹道：“门前积雪空模糊，芒鞋日满廉吏庐。”并作长卷画图，记录此事。这就是名满天下的《林屋山民送米图》。

当时的士人也为暴方子事迹所感动，纷纷为此图题咏。时年七十高龄的俞樾称赞暴方子“止饮太湖一杯水，不媚上官媚庶人”，吴大澄、吴昌硕等人纷纷响应。一时间名流云集，或歌或诗，蔚为大观。

暴方子很珍惜这幅《送米图》，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要以民生为上。他去世后，他的儿子暴荣皓更把它作为传家之宝精心保管。一遇到匪乱，他就抱着画卷躲到野外，整宿不回家。抗战时期，他担心图卷被日寇抢去，就用数层桐油纸密封，藏在墙壁的夹层里。

1948年，暴方子的孙子暴春庭为了纪念祖德，决定刊印此图。他带着《林屋山民送米图》，遍访北京名士。北大校长胡适看完此图后连声称赞：“写得好，画得好，事迹更好！在清末黑暗的时代，能出这一颗明珠，太珍贵了！我愿意为它写点东西。”就像当年众名士为暴方子题字作诗，这一次，继胡适之后，为此图题签的还有俞平伯、朱自清、徐悲鸿、冯友兰、张大千、朱光潜、沈从文、于安澜、章士钊、柳亚子、邵力子、叶圣陶等名家学者。

而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父亲俞陛云都曾为此图题咏。俞陛云是清末戊戌探花，与暴方子是同辈。看到俞樾墨迹以及自己50年前的题咏，感叹不已。他又一次为此卷题字，并加盖了戊戌探花的印章。到此，俞家祖孙三代题跋于一册，堪称一段佳话。

“遗爱在山村，穷黎直道存。官如能造福，民岂不知恩？”

暴方子与山民鱼水情深的故事，感人至深，凡是读到或听到其事者，莫不为之动容。

在暴方子的家乡，每逢大年初一，南暴庄的父老乡亲便会早早装扮一新，来到位于村西头的暴氏陵园，祭拜先祖，告诫子孙后代要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2016年，豫剧《九品巡检》上演。暴方子“不惟上，只惟下”“官虽九品，为人一品”的崇高人格，再次打动了千万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