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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拄着一根傲骨上路

来源:洛阳晚报 来源作者:孙钦良 编辑人: 发布时间:2005-08-01 08:00:00

  
今年6月,高温一直笼罩在洛阳盆地。麦收过后,偃师市首阳山镇石桥村南面的一块地里种上了玉米。
  这里曾经是刑场,曾经是魏都洛阳的东市,1700多年前,嵇康在这里赴死。当我站在这里举目四望,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的刑场是何等模样,那个供嵇康从容弹琴的平台又在哪里呢?
  只有骄阳下的玉米苗,由于无风显得很安静;只有嵇康的故事,由于惨烈而余波难平,久久地在我心头回荡……  


  嵇康,你莫怨洛阳
  现在的洛阳人,在向外地人介绍洛阳的时候,他们面带笑容,会说这个城市曾是十三朝古都,很乐意说起她的过去。然而,我知道,嵇康,你最不愿提起你所生活的魏晋时代,也最不愿提起当时作为都城的洛阳。
  那个时代的寒冷,使人们不敢轻易说话,因为刚刚说出的话,很可能会被冻在半路,成为告密者随时捕捉的把柄。
  而就在那个时代,你出现了,你来到了洛阳。
  你什么也没带,一身傲骨,是你唯一的行囊。
  你来到都城,不是为了做官,而是弄来一把大锤,叮叮当当地打起铁来。可当时你已经名满天下了,有着高贵的节操,写就一流的文章,而且身材伟岸、相貌俊美,人们说你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你的好朋友山涛这样形容你:“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叔夜,是你的字;“独立”,是你的人格。
  那真是洛阳一景:你打铁时,为你打下手的,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他安静地坐在一旁为你拉着风箱。炉中的火尽情地燃烧着,你赤裸着上身,肌肉一块儿一块儿地紧绷着,怕是比当今的影星施瓦辛格还酷。你就那样站着,站在一片惊讶的赞叹声里。
  到了景元一年(公元261年),曹魏政权又一次遭到重创,妄图篡权的司马昭,竟然杀了曹髦。为避弑君罪名,取得舆论支持,司马昭欲拉拢你来装点门面,于是指派山涛动员你从政。
  你与山涛,是多年的好朋友。他知道你不愿为司马氏装点门面,只好说自己身体不好,想退居二线。他知道,只有你才有资格来接替他的官职——吏部侍郎。
  这是个很大的官职,要是别人,早就趴下给山涛磕头作揖了。但你一听,觉得山涛此举多余。你说:“我不愿做官,你非要推荐,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愤怒了,觉得受了侮辱,挥笔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宣布与山涛断交,不再做朋友,同时也拒绝接受这个官职。
  你在绝交书中说:如果我做官,就等于手拿屠刀,会沾上膻腥的血迹,实在龌龊得很。你的话,山涛尚能理解,但却深深地刺痛了司马昭。
  你还说“非汤武而薄周孔”,本来这是你蔑视封建礼教的宣言,并无特指。但司马昭心虚,因为他擅立皇帝,并以周公摄政自居,还想通过“汤武革命”改朝换代,所以他认为你的话隐含攻击,从此对你恨之入骨。
  且说你之为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若发现谁是小人,就会马上与之决裂,绝不含糊。你的决裂方式,就是大大方方地写一封绝交书,把态度摊在桌面上,从来不搞小动作。但正是这种光明正大的举动,使你屡遭别人暗算,结果断送了性命。


  这件事的起因,与你完全不相干,但你还是被牵扯进来了。那是景元三年(公元263年),你的朋友吕安突然遇到了闹心事:他的哥哥吕巽,人面兽心,见弟媳貌美,生了邪念,把弟媳灌醉后奸污了。吕安之妻羞愧难当,自缢身亡。吕安回到家里,从仆人那里得知真相,虽恨其兄混账,但碍于手足情面,只好隐忍不发,只将此事哭诉于你。
  谁知吕巽做贼心虚,怕这个把柄捏在你们手里对他不利,于是恶人先告状,向司马昭诬告吕安,说吕安对母亲不孝。
  司马昭一贯标榜“以孝治天下”,而吕巽又是他跟前的红人,于是他下令将吕安抓起来。吕安不服,揭发了吕巽的丑行,并说有人可以出来作证。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可以脱身,不出面就行了。但为维护正义,你答应吕安随时可以站出来作证。但司马昭不听吕安的辩解,将其判刑并流放。你好气愤,认清吕巽是十足的小人!于是,你又写下了《与吕巽绝交书》,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无疑给了朋友吕安巨大的支持。
  可是,你写给吕安的书信,屡被截获。司马昭居心叵测,从中寻找你对社会的不满言辞,加以整理,胡乱定了个罪名,就下令把你逮捕了。与此同时,吕安也罪加一等,由流放改为囚禁了。
  你被下了大狱,本来已够倒霉的了,可钟会却又跑来落井下石。他劝司马昭尽快把你判处死刑,理由是你乃是一条卧龙,不能让你腾飞。于是司马昭决定杀你——唉,钟会这个人,他为啥非要置你于死地呢?


  钟会在你的生命历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不过这个角色,真是又卑鄙又猥琐又狠毒。
  公正地说,钟会也很有才学,还领过兵,打过仗。这小子是魏太傅、著名书法家钟繇的儿子,也算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但他的才学,和你一比,就差得太远了。
  已经当了大官的钟会,平时倒是很尊重你,并很想与你交朋友。头一回,他去拜访你,你正在打铁,看到他威武的车队过来了,你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钟会在一旁等待多时,神情十分尴尬。他要走了,你才说:“听到啥来的?看到啥走的?”钟会很狼狈,但也很强硬地说:“听到了所听到的而来!见到了所见到的而走!”
  这一次,他在街头百姓和自己的部下面前丢了面子,从此开始恨你。但谁叫你的名气大、水平高呢?别人出了书,都想让你指点指点,写个序、跋什么的。后来,钟会写了一本书,也想让你欣赏欣赏,评价一下,但他知道你太直率了,要是当着他的面说起文章的毛病来,自己岂不难堪?他既胆怯,又想炫耀,就将他写的书抛进你家院内,赶紧离开了。
  钟会的这种阴暗心理,你当然不知道。但他却窝了一肚子火,心胸狭隘的他,更加恨你了。如今见你出事了,他就想借刀杀人,趁机向司马昭建议,要把你干掉。  
  余秋雨曾说:苏东坡太出众了,他周围的人就显得平庸了;苏东坡太明亮了,他周围的人就显得暗淡了。其实苏东坡是步了你的后尘,被无端的陷害和算计包围了,始终没办法突围。鲁迅很喜欢你,曾经多次校注你的文集。许寿裳说:“鲁迅对于汉魏文章,素所爱诵,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想必鲁迅一向喜欢“硬骨头”。
  但话又说回来,你也并非硬得像顽石,你的身上,有种不露声色的浪漫,铿锵有力。


  这种感觉,是在听《广陵散》时捕捉到的,这首曲子令你的风姿展露无遗。此前,我知道天下有这么一曲《广陵散》,因你临刑前的弹奏而成绝响,打算此生只听一遍,成为“绝听”。
  在一位朋友那里,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广陵散》。由于心绪不宁,听来觉得很平淡。朋友说:难道你没听到曲子里蕴含的力量和激情吗?我实话实说:没有。
  于是对《广陵散》有点失望,对嵇康有点失望,决定不再听了。但《广陵散》始终萦绕我心,忍不住想听。一个冰冷的冬日,我独自倾听这首曲子,也许是当时的音响太棒了,也许是《广陵散》本来就很美,我的心好似被针划了一下,感觉一下子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拘谨,先由曲子的前端,轻轻划过两个滑音,犹如云中白鹤,忽然振翅。这样一来,引子便有了,间歇便有了,然后是白鹤入云,倏忽不见了,而闪电、雷鸣却突然来了,接着是大雨倾盆,情绪愤怒起来,思绪驰骋开来,什么也挡不住了!拘谨呀,约束呀,统统滚蛋吧!我要自由!无拘无束的嵇康,再现了。
  接着,曲子的节奏又舒缓了,静下来了,直至净化为一湖碧水,净化为一种心态。  
  其实,我知道《广陵散》并非你所作,此曲取材于聂政刺韩王的故事:聂政的父亲以打铁为生,为韩王铸剑,因误了工期,被韩王杀了。聂政决心为父报仇。他得知韩王喜好音乐,就苦练琴艺,十年终成。聂政事先把匕首藏入琴腹,韩王听他弹琴时,他突然抽出匕首,刺杀了韩王,自己也被杀死了。
  壮士赴死,义无反顾,豪侠之气,蕴含在《广陵散》的每个音符里。也许此曲很符合你的性格,所以曲子虽非你谱写,但你弹奏起来却是得心应手。你经历坎坷,早年丧父,家境贫困,但励志勤学。文学、玄学、音乐无所不通。你娶了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也曾任中散大夫,于是后人就称你为“嵇中散”了。
  “嵇中散”和《广陵散》,两个“散”字,都与你有关,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莫非你的鲜血,就要应在这个“散”字上?
  刑场上萧瑟冰冷,尽管是秋天,那冰冷还是从屠刀下隐隐散开。三千太学生也散开了,他们勇敢地迎着刀枪,大声呼喊:嵇康无罪,刀下留人!
  人们的心被揪得紧紧的,而你的神情却很从容。你几乎是幽默地说:既然离行刑还有一段时间,何不利用一下?哥哥,取我的琴来!
  悠扬的琴声,在刑场上缓缓响起,真正的千古绝响诞生了。你一下一下地拨动琴弦,完全是用灵魂搏击灵魂,用尊严拨动尊严。死亡,便被这沉静凄婉的琴音击碎,散落于无尽的深渊,变成了人们惊愕的钦佩和凝视。
  这种受压迫者反抗暴君的斗争精神,经过你的升华,铿锵有声,成为永不散去的《广陵散》了。但也有人会向暴君屈服,你的朋友王戎就是如此——请看下篇《王戎:卧在算盘上的“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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