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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嚼”和“那沙”

来源:光明日报 来源作者:哲 夫 编辑人:荆书剑 发布时间:2012-09-02 09:31:39

没有记载,却可以想见,自从开天辟地,这片土地便已经存在。

那时,这片僻处黄土高原最北部的土地,依托着黄河和海河两大水系,天荒地老,得天独厚,一派风生水起的原生状态,草木自由生长,河流自由流淌,万物自由繁衍。习惯择水而居择草而牧的人们无意中发现了这片原生的乐土,便引朋呼类,始而族之,继而村之,再而镇之,又而县之。这是有考证的,早在十万年前的石器时代,这片土地便有了人烟。有了人烟,便须“燃嚼”,燃者,柴薪也,嚼者,食物也,二字可谓一网打尽人生之根本。为了有一口嚼的东西,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便一样少不了。取暖和煮熟食物首选的燃料先是草木,后来有人发现了一种可以燃烧的黑色石头,名之为煤,也称之为炭。左云恰巧产炭且资源丰富,得天独厚,便率先富了起来。

“燃嚼”二字,出自左云本土书法家李茂先生之口。还有两个关联人类未来命运的字眼,“那沙”,由我的奶妈金俊兰最早最频繁地灌入我耳鼓。这位勤劳的妇人每天起早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抹柜台和灶台,每每会高喉咙大嗓门地吆喝:欢欢给妈倒“那沙”去!欢欢是“快快”的意思,而“那沙”指的竟然是垃圾。

儿时的记忆生动有趣而且充满色彩,北门外的小林区长满树木,春来时有些树会开灼红的花朵,当地人称之为桃兰兰,花谢了会结果,青涩的外皮包着一个大大的核,眼馋,却不可以入口。不远处是小水库和绿油油的大片湿地,布满泉眼和水流,低洼而平坦的草地上,各色小巧的花朵星星点点开放,牛羊在草坪上散漫地吃草,那风光的旖旎,至今令人难以忘怀。还记得,草皮也似富有橡胶的弹性,人走在上面,颤巍巍的。一锹下去,掘一个坑,片刻之后,便能渗出一眼清泉。草地上,还布满大大小小的沤麻坑,四围大田,多长满高大笔直茂盛的麻,学名大约该叫黄麻。收割后的黄麻需浸入沤麻坑,像沤核桃那样沤去绿色的果肉,然后便可以剥下长长的白色纤维,冬闲时供女人们打八吊、纳大底。

八吊是由牲畜的腿骨或肘骨所制,中间穿有弯钩的铁丝,将麻的长长的细弱的纤维缠绕其上,发力使骨头转动,便会将纷乱的纤维拧成一股麻绳,用来缝纳绰号“砍山鞋”或是“踢死牛”的鞋底。特别需要说明的是,麻的籽粒细小而晶莹,炒熟可食用,称之为麻子,嗑食起来殊为不易,故被女人们戏称为麻烦子。有了这样一盆麻烦子,女人或是男人,便可以据此来熬过漫长的冬季或打发麻烦的时间。另外,麻杆不仅用来点灯和当引火的薪柴,还被编入民间俚曲,如“桃兰兰开花一撮撮毛,麻杆杆点灯半盏盏红,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

左云的古老与年轻是同在的。羽书驿马的时代,它地处要塞,为兵家必争之地,为历代官家屯兵的边陲重镇。商周时属冀州北部地区。春秋时为北狄牧地,名白羊地。战国时属于赵国,置武州塞。秦代属雁门郡。汉代始设武州县。晋永嘉四年(310)归代国。北魏时隶桓州(今大同)。北周时地属北朔州。依次往下数,还可数出一大串,却最终归属于大同市。现在想来,左云民俗文化的驳杂,与历史上归属的不断变迁和异地文化的不断进入,似有直接的传承关系。

那时我还小,左云的城墙,包括南门、北门、西门,还完好无损。古旧斑驳蒙满历史灰尘的城砖,长满褐色菌癍,巨大而沉重,壮劳力也只搬得动两块。城墙上有些地方,已经没有了城砖漫道,露出一派黄天厚土。据说,当年这些黄土都是用笼屉蒸过的。袒露出黄土的地方便长满了贼贼面和芨芨草,还有式式样样的植物。沿城墙走一圈,约略十里地的样子。

那时城里的鼓楼、太平楼、老爷庙,也还好好的。

只有东坡之上是一片厚重的墟土,那里曾是盛极一时,与云岗石窟和应县木塔齐名的藏经阁的遗址。它是规模宏大的殿宇楼阁,与鼓楼、太平楼相类似,清一色的木结构,以此便可窥见这片土地上的树木曾经有多么巨硕和丰茂。不幸后来毁于兵燹,只剩一片墟土,如今大约连墟土也不剩,只剩下两句口号了,“云岗的佛爷应县的塔,左云还有个藏经阁。”

这么一绕,不免就要绕回到我在前边暂时撂开了的所述。

有了“燃嚼”,便会产生“那沙”,不仅是吃喝拉撒等排泄物和针头线脑之类的生活垃圾,随着经济发展得如火如荼,各种工业废弃物,如煤矸石、洗煤废水等污染物也越来越多。二者交替攀比,直接导致的恶果是:绿地稀疏并消失,湿地被破坏和填埋,代之以一幢幢住宅;河水和泉眼多数干涸,地下水遭到破坏。过富裕生活的代价,是土地大面积的塌陷,有些村子甚至连喝水都有困难。

细细想来,不仅左云如此,似乎一整部人类历史,都离不开这“燃嚼”和“那沙”两部分。一路走过来,社会的繁荣,导致的是自然的贫穷。

当年,我亲眼目睹古老的城墙被人们东鳞西爪一块块剔剥下来,如同一条被凌迟的巨龙绻缩扭曲着,露出血肉模糊的胴体,那胴体上的血脉似乎还在颤动。巨大而沉重,龙鳞般华贵、拉风、古老的城砖,被不识货的人们拿去垒猪圈,终日与猪的哼唧声为伴。黄土之下,有悲风四起,先祖唉声叹气,历史捶胸顿足。而补救这一切的措施,除了产业结构的调整,除了企业家捐款修几座不伦不类的庙之外,似乎也只能是尽可能多地在漫山遍野植树造林,尽可能持续接力地使这片土地恢复三春的明艳。不妨这样期待,距离左云县几箭之遥的右玉县的绿化在全国已大大出名,相信不久的将来,左云也会因此而出名。大同乃至山西甚至全国,何尝不是如此。有古风为证:

北狄曾为白羊地,白羊遍野杂马牛。

过往朝代帝王肥,来去日月草木瘦。

治大国若烹小鲜,欲先民要先身后。

都护仍须善筹谋,拂去沧桑留春秋。

(作者为山西作家,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环境文学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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