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亩三分地

2012年农历十月一日，我回家祭祖，父亲再次带我去那一亩三分地。当年那些小树如今已经长成了一片森林……

一亩三分地，原是一个烂河滩，叫赵家滩。自我家承包后，便叫它一亩三分地。叫顺了，全村人都这么叫。对于那地，我早就主张退掉，父亲却说不，要种到死。因为那一亩三分地，曾是他的骄傲。

烂河滩三面环山。夏天，雨水常把庄稼连根拔起，颗粒不收。河滩地浸水，一脚踏下，四周冒水。地里的草比庄稼深，到处荒草萋萋。包产到户时，没有人愿意承包那块地，可父亲要。有人笑父亲傻，父亲笑笑说：“只要肯下力气，烂河滩也能变成金河滩！”

父亲先靠山挖了一道一米深的水渠，再在地的四周垒起了半人高的石堤。那时，我读师范。暑假回家，父亲领着我去看他的杰作。到了那一亩三分地时，我惊呆了。原来荒草丛生的烂河滩，长满了整整齐齐的庄稼。父亲把一亩三分地分成三份，因地种植。东边地浸水，种的是黄豆。中间地肥，种的是玉米。西边地旱，种的是芝麻。三份地中间，挖了两道小水沟。水仄仄地流到地外的大渠里，和山上下来的水一起汇成溪流，向山外流去……父亲见缝插针。石堤边，种上一排白杨；水渠里，插上整齐的水稻。站在地头，看到眼前一片葱茏，我禁不住陶醉了。

父亲说，只要一涨水，地便能挂上泥沙，这一亩三分地，能顶三亩良田呢！ 秋后的一场大水，果然帮了父亲的忙，坚固的石堤和那排小白杨挡住了山上滚下的石块，山水带着泥沙冲进地里，给地上挂了一层厚厚的细泥。抓一把泥土，用手一捏，能捏出油来。村里的人眼红了，都说父亲沾了光。可父亲付出的艰辛，他们谁能体会到呢？后来，我们兄弟三人先后跳出了农门，我家的地也越来越少。每次退地，父亲都要留下这一亩三分地。

2002年夏天，我回家探亲，不见父亲，便去一亩三分地。父亲见是我，便一瘸一拐地向地头走来。父亲老了，已没有了昔日的高大与健壮，他腿脚不灵便，背有点驼，汗衫上挂满了一圈一圈的汗花花。

“今年雨大，庄稼全被水冲了。”父亲忧郁地说。

我站在地头，打量着一亩三分地。宽大的水渠淤得跟地一样平了。石堤被洪水冲垮，地里满是石头，庄稼大都没有了踪迹，唯独那高大的白杨树，依然矗立在地的周围。一场洪水，冲去了父亲多年的心血，有什么能比这更让父亲伤心的呢？我转过头，注视着父亲。父亲的脸上挂满了忧郁与无奈，一双混浊的眼睛贮满了泪。

“我想好了，这地咱不种庄稼了，种树！你看，今年我是每隔一丈插一排小白杨，中间种庄稼。明年，在每排小白杨中间加种一排，后年，咱就不种庄稼了，让它长树。这样，涨洪水的时候，树林不仅能挡住沙石，还能保住下面百十亩良田。”父亲指着地里那一排排被洪水冲得歪歪斜斜的小白杨，对我说。我原以为父亲的忧郁只为这一亩三分地，没想到他的心胸那么宽，那么大。

一晃又是十年。 2012年农历十月一日，我回家祭祖，父亲再次带我去那一亩三分地。当年那些小树如今已经长成了一片森林，最重要的是有了这片森林，下面的良田再也没有遭灾。父亲说：“我百年之后，你就把我埋到西边那个山坳里，那可是块好地。有山、有水、有树，还有这块被我侍弄了一辈子的一亩三分地……”

听着听着，我的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啊，一亩三分地，你已溶进了父亲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