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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水祭

来源:大河网-河南日报 来源作者:戴 鹏 编辑人:荆书剑 发布时间:2012-12-14 10:18:31

母亲走时我记得。那天,我握着她那已凉了的手反复揉搓,直到变得软软活活。我用它为我拭泪,就像小时候娘那经常的动作。

济水的忌日我不清楚,只知道1855年6月的某个夏日,她慷慨让出自己的河道给了姐姐——黄河,由此结束了荒古以来她三隐三现独归大海的靓丽风景,终止了她吟唱千万年的澈韵清歌。她的退隐,定格了一个不朽神话,沉淀成一个凄婉传说。

公元2012年6月底的一天,我随南丁、王剑冰、田中禾、张鲜明几位作家一起来到济源——济水的发源地。人家采风写作品,我来释怀哭济水!

我经常莫名其妙地想起什么,又毫无缘由地念叨什么。激活“济水”这个词就是一例。像是听到冥冥之中母亲的呼唤,又像接收茫茫天际一个讯号。于是,我随手百度“济源”二字,这才发现,孤陋的我“寡闻”得真是可以!

原先一直认为,济水,不过是黄河的一段支流,而且早已河道难寻。我居然不知,荒古时期,济水竟是一条与长江、黄河、淮河齐名的大河洪川,一道横贯千里、直奔东海的名渎巨水,是与黄河并行的又一条民族母亲河!她位列“四渎”,声震五岳,流淌万载。当今济南、济宁、济阳的名称标注着她当年的足印,太乙池、荥泽、巨野泽、汶水、博兴延伸她昔日的走向。

徜徉在济渎庙东墙外的珍珠泉边,看着三股清泉从南、西、北方向奔涌而出,而后注入东穴,无声而去,不禁感慨唏嘘。这就是今日济水之源,当年中华四渎之首!真个是,空有源头在,千载涕泗流。潜隐入地极,何处觅白鸥?

走下台阶,本能地脱掉鞋袜,准备一试清爽。突然又抬起双脚,悬在半空:它怎么配得上这水,这灵,这魂?又怎么能亵渎此景,此情,此韵?遂单腿跪下,掬一捧清泉,一饮而尽。

我真的纳闷儿,她怎么说隐就没了踪影,连一段河床也不曾保存,就留下一个名字,一段故事?一缕思念,一种虚空?

注目良久,百思难解。终于,一个情理兼容的答案渐显渐明:

上苍特别偏爱炎黄子民,让黄河、济水姊妹二人来共同承担哺育繁衍炎黄子孙的使命。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由于姐姐黄河倔强刚烈,生性好强,妹妹济水隐忍内敛,慧里秀外,尽管她们使命相同,爱子心共,但期间不免时有冲撞。更奈何黄河多次恣意横滚,挤占济水河道,甚至夺淮入海,酿成无数惨剧。

当一次次冲突给子民安全生息带来不幸时,妹妹总是退让迁就,委曲求全。终于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六月,暴烈的黄河不堪河道淤塞阻滞,又一次挣脱堤坝羁绊,汪洋恣肆,浊浪滔天,人为鱼鳖。而近在咫尺的妹妹济水顾念子民,明晓大义,慷慨接纳桀骜的姐姐,让她得以纵情狂奔冲向大海;自己则将万涓清流汇入黄河,自此姐妹携手,不离不弃。这一壮举,为中华民族的繁衍生息营造了宝贵的环境。

这就有了昨日的悲壮豪情,千古佳话;今天的子孙繁盛,蔚蔚华夏。有了民族的坚韧豁达,厚道宽容;文化的根深叶茂,厚重博大。

济水源尚在,乳液千载流。纵然入地极,何处无白鸥?我不禁感慨中来,泪眼朦胧!

我突然觉得,济水像早逝的娘,济水是通灵的河。济水融汇了太多的爱,济水一定注入了天国!

漫步于济渎庙的前庙后祠,东院西宫,放飞的思绪犹如夏风中的蝴蝶,飘忽不定,难以控制。

我在回味那次遥远的对话:“天下洪流巨谷不载祀典,济水甚细而尊四渎,何也?”唐太宗李世民问。“渎之为言独也,不因余水独能赴海也,济潜流屡绝,状虽微细,独而尊也。”大臣许敬宗答。他认为,济水这种不弃细微,百折不回的顽强精神,就是它能够位列四渎的原因。

太宗的问题,一定也是历朝历代许多人的共同疑问。然而,许敬宗也许只答对了一半。那一半可能囿于微妙的原因他不便讲出。

不便讲出的,也许更重要,更直接,更合情理。那便是济水自身体现的精神内涵,正好体现或者契合了作为精英阶层的知识分子的情操追求和价值取向。正是这个阶层的赞赏与推崇,赋予了济水独有的文化元素,使济水崇拜具有了人格化、精神性的特征。

清贫,清高,清苦,清廉,清白,清正,清纯,清净,自古以来是华夏知识分子追求的情操境界和文化人格。人们通常更把他们中品德高尚、学识渊博、不慕荣华、不随波逐流的群体称为“清流”。从某种意义上讲,济水三隐三现,至清远浊,坚守其节的秉性,恰恰体现了知识分子、正人君子恩泽天地、不求闻达、穷则独善其身、富则达济天下的品格特质。而这股世代不断的“清流”,偏偏世代滋润着中华民族道德的高地,引领文化的方向,陶冶大众的品质,荡涤社会的污浊。

我在回放那些久远的画音。白居易依杖临风,引颈独吟:“自今称一字,高洁与谁求。唯独是清济,万古同悠悠”。文彦博白发苍髯,击掌踏歌:“远朝沧海殊无碍,横贯黄河自不浑……”以及生活在济水之源的阮籍、嵇康、山涛、向秀们脱俗清高,桀骜不驯的投影……都从不同侧面体现了文人士子的这般情愫,这种情怀。

我的眼眶憋得生疼。为那历史深处的呼啸,为那苦求高洁的悲怆,为那千载难诉的无奈,为那济水浸润的风骨!因为我清楚,曾有何日何时,何境何遇,清流能够独善其身,不为浊染?清高可以广被理解,受人尊重?清正能够驱避淫邪,匡扶时弊?清纯可以净滤良知,淳化世风?这注定,是一个小概率的奢望,大概率的幻影。

终于,我的泪水怦然而落!

157年前的那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让道于黄河,我的受人景仰的济水亲娘,慷慨到超越淡泊,壮烈到近乎潇洒,无私到趋于神圣,从容到如同优雅。其品,其格,其势,其度,远超过穿越黄河而不浊、千里朝宗而不回的崇高境界。济水似乎在用娘的胸襟,诠释母爱的真义,标注大爱的尺度,为清流定规,为圣洁示范。当然,也为我的泪,注入很多的酸,掺进更多的咸!

我豁然明白,这也许正是千百年来,济水存在与消亡的另一层含意。更是一百多年来,这条没有河道的河流始终流淌在每一位炎黄子孙心里的原因。

伫立古荥泽虎牢关岭头,但见立土如削,荒塬接天,远空霞蔚。脚下的黄河缓缓东去,满河鎏金镀灿,仪态雍容,登时,一脑袋的愁绪,满肚子的幽怨仿佛随波而融,豁然开释。

这就对了:济水一定没有消亡,投身大海的水永远不会干涸!何况她一直都在给这个好强而又辛劳的姐姐补充体力,增添新鲜血液……她不会撇下她的儿女说走就走,真格把这么重的担子撂给姐姐,连个帮手也不搭!

一定是这样!只是凡夫俗子看不见罢了。

看不见就是不存在么?扑面的热风谁曾见过,深沉的挚爱谁曾称过,摸不着的空气谁曾离开过,宏远的理想谁曾丈量过!

也许我的思绪游荡得太远。那是因为我无法约束灵魂的翅膀。

我俯瞰亚美尼亚群山、布隆迪高地、喜马拉雅山麓,低徊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印度河。那来自远古的河流仍在流淌,波光荡漾,依然哼着古老的歌谣,述说着昔日的辉煌。但它们所孕育的文明古脉却日渐式微,枯竭殆尽,早已稀释于奔涌的波涛,消融于荒寂的莽原,沉淀于纷乱的历史。唯独我的母亲黄河和她养育的中华文明依然一派葱茏,生机盎然。

于是我问,为什么如此,怎么会这样?

柔弱的济水,柔性的济水,柔和的济水,是怎样成就了黄河,弥补了黄河,丰富了黄河?任性的黄河,韧性的黄河,人性的黄河,又是怎样塑造出炎黄子孙独特的禀赋,不屈的性格,敢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顽强力量?!

这仿佛接近了问题的答案。济水的隐忍,济水的胸怀,济水的境界,凝聚成济水的高洁。黄河的坚韧,黄河的桀骜,黄河的狂放,造就了黄河的伟大。我们这两位可敬的老母亲,用她们共有的天赋,为炎黄子孙打上特有的胎记;用她们优秀的基因,给中华民族留下不变的符号。

还是在古荥泽虎牢关岭头,我望着东去的黄河,却想着无形的济水。公元前二十一世纪的某个早晨,济水之源,孕育了中国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夏。接着的某个吉日,诞生了华夏第一个国家的首都——原城,而且一开局就是四百多年!一挥间,由原始社会跳到了奴隶社会,使济水、黄河并列时卓尔不群的黄河文化,一下子过渡到黄河、济水交融后刚柔相济的黄河文明。

这使得,华夏民族有了第一次人类历史舞台的精彩亮相。此后,一个东方民族悠闲散淡的生活画轴,在关关雎鸠、笙歌唱和、鸡犬相闻、刀耕火种的诗经美韵里徐徐铺展;斯民的智慧,也以商鼎周钺、秦火汉仪、磁针铜漏、蔡纸毕印的闪光,辉耀于人类浩瀚历史的璀璨星空。

当然,在这片辽阔疆域,也不乏刀光剑影、战马嘶鸣、关河征戎、连横合纵的画面。这一些,不过是兄弟间儿时的嬉戏,只是动静大了些,嗓门高了点儿。

当然,在这片富饶疆域,更不乏抵御外侮,太行浴血,黄河咆哮,中华震吼的场景。这一切,不过是东方睡狮醒前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抖擞一下腾空跃起时高耸的鬃毛,昂起威武的狮头。

仍是在古荥泽虎牢关岭头,望着东去的黄河,我听得见母亲匆匆奔向海洋的足音,看得清母亲扑向蓝色域界的身影。她顾不上回瞥一眼身后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巴比伦的花园废墟,以及印度河边林立的神庙。她要赶路,而且吆喝儿女跟上脚步:这是华夏辉腾的绝佳时机,这是民族崛起的最后机会!

我来哭济水,娘亲复娘亲。潸然两行泪,滚烫过苍坤!我知道,左边是黄河,右边一定是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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