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醉酒人

初冬的夜晚，冷雨飘零，风裹挟着满地黄叶忽地在这儿集结，忽地又跑向了那儿。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命运早已为这些落叶们安排好了至乐和至悲，如此漂泊无定的流浪，谁又能说清是痛苦还是幸福？

因明天要参加一个会议，我需到办公室去准备材料。昏黄的灯光下，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其他难闻的气味在静寂的楼道里疯狂飘荡，而我办公室门旁边的那堆黑，正是散发这气味之源。

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这里。我强忍着几欲呕吐的难受劲儿，喊了他几声，见毫无反应，就试探着拉起他的手来回摇晃，他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望着高大健壮的他，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将他吐在地上以及粘在衣服上的秽物清扫擦洗干净。

没想到如此一个我对他一无所知的人，竟使我再也不能安静下来。我不愿委身于妄想，却又不能摆脱，我很清楚他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醉酒人，可我却无法静默，心绪无法不受到他的强力袭扰。

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这般醉酒，又为何一个人睡在这儿，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今晚在这儿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我听人说，醉酒之人因意识失却，一旦碰触外物使呼吸受阻或呕吐物堵塞了气管，那是非常危险的，甚至会导致死亡！这也太可怕了，倘若明天真从这里抬走一个亡人，那该……我不敢往下想，这事情确实太严重了！即便他确实与单位及我本人无关，可如果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谁又能在内心真正逃脱掉那份道义和责任？

我根本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且不说从门缝里强行挤进来的那些讨厌的气味是怎样折磨着我，更为糟糕的是，材料上的那些汉字开始纷纷乱跳，双目怎么也抓不住它们，后来竟变形成怪异的一片混茫……而他，这个醉酒人却越来越强大地跃然在这片混茫之上，那么清晰，那么持久。

为防不测，我不得不隔一会儿就开门去看一下他是否正常，用手试他的口鼻，摸他的脉搏，如此折腾数次，好像我今晚来的任务就是为了照护他。有时我分明听见他很恐怖的叫喊声，待我惊慌地开门看去，他仍是先前的样子，嘴唇和眼睛都紧闭着，连躺的姿势也无一改变。难道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子夜时分，他还在昏睡。令人欣慰的是，他的面色和呼吸的声息明显好了许多。我把满满一暖瓶茶和一大缸子凉开水放在他踢抓不到的旁边的凳子上，临走还拿绒沙发坐垫和毛巾被给他搭好。做完这一切，我仍不放心，特意又把楼道里的另一盏灯也拉亮才离开。

隔窗向门卫说了此事，要他一定留心这个醉酒人，反复交代他天快明的时候冷，最好能上去看看，给他再盖点什么。还说如果可能，明早就留下他吃完饭再走……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恍恍惚惚中，还做了梦，醒来又茫然得不知所以，在无边的夜的重压下，灵肉是那样的悲凉和沉重，仿佛生活一下子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时间也生生停止了流动……

终于，浓重的夜晚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口子越来越大，天亮了，光明呈现了整个世界。

披着明净的初阳至单位大门口，门卫唤我的那刻，我正在痴想阿多尼斯的诗句：“‘现时’犹如一位老翁无法行走，除非倚靠着‘过去’的拐杖……他见到无数天使，但他未见到一朵玫瑰，在任何一位天使的手中……”门卫告诉我，凌晨四点多钟时，他特意上楼道去看那醉汉，他睡得很好，缸子里的水已经全喝了，他给他又倒了茶，把带来的棉大衣给他盖上……只是今天早上不知那人什么时候离去的，他扫完院子回来，看见暖瓶、茶缸等一样不少全都很整齐地摆放在值班室里，上面还留有一张纸条。

我接过那张灰白色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谢谢你，好心人！我是一个活得很绝望，整天把自己交给酒，一心想早点死去的人，没想到醉酒后不意来到这里，得到素不相识的你的照顾，为着这个，我不能死，还得艰难地活下去。我不禁为他的话语所感动。可见，人在濒临绝境时，一点点的温暖，哪怕仅仅只是那么小小的一点点，就可重新唤回一个生命，使其获得生存的希望。

我久久注视着这张纸条，继续沉入阿多尼斯的声音：我羡慕你，负重而不安的人——你在这黑暗的汪洋里，继续向着光明游去！……去远行，去远行，在意义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