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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

来源:大河网-大河报 来源作者:贾冬梅 编辑人:荆书剑 发布时间:2013-01-18 08:13:13

流动在我们生命中的筵席,我们总想让它风光和体面。我们想它排场大,流水席开过一轮又一轮,太阳下山了,我们还要秉烛夜谈……

我们的村子很早之前来到这里,日子一直过得静极了。坐在山岗上,我见过一个春天,村庄像树一样舒展,树的叶子闪闪发亮,它寂静地生长着,伸向遥远的四方,抖动的叶子是静静的,阳光如蓬松松的云烟,也是静静的,一群麻雀在无声地徘徊。静是那么的美好和慈祥,让人的心都软了化了。村人偶尔从静中醒来,就嫌它太静了,发现日复一日静悄悄地下去,慢慢地会物我两忘地湮没在草丛里。为了怕把自己也忘了,村人们从深草中欠一欠身,渐渐记起了事,烧起烟火,吹吹打打中,添酒设宴,以此来提醒自己的记忆。

就这样的,我们的筵席一次次摆开,婚丧嫁娶、生日喜庆是它的主题。我们在春天的树下,支起桌子和椅子,摆上谷酒和菜肴,树的花苞一颗颗地掉下来,沾满了一身,秋天的树叶一片片坠落,在树下铺了厚厚的金黄的一层。

我们的筵席摆在田野边,周围是沉默的青山。村人放下了犁耙箩筐,将渔樵耕读置于一边,拂拂发鬓,跋山涉水,纷纷赶往通往筵席的路上。白墙黑瓦的屋子,在墙壁靠大门的一侧贴着长长的一条红纸,其上是用秀丽的小楷书写的筵席司职人员名单。这一天,村里通文墨的先生被请来,他们都是一些人情练达庄重而谐趣的长者,在小房子里或坐或踱或谈,铺开大纸,饱蘸浓汁,挥毫泼墨。他们斟酌字词的用法,显露着书法的功力,并且一点也不吝啬赞美与惺惺相惜。“兄台好字!”“仁兄大才!”先生们对着茫茫的原野搜索枯肠,又被一树绯红的桃花迷得目眩神驰,诗性飞扬。来到筵席上喝酒的人们,仰头欣赏那些词章书法之美。我的六伯父经常被自己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的作品迷住,独自眯着眼睛吟诵。我们问:“怎么写得那么好啊,六伯?”“才学如斯,奈何奈何哟!”他怡然自笑。有人也微微笑着,问:“老兄,你看这帮后辈,谁能得你衣钵?”六伯父看一看我们,摇一摇头:“哎呀,后继乏人啊。”可那是以后的事,没有人担忧。

在我们的筵席上,帮忙的各路人马纷至沓来。你看看贴在墙上的那份名单就知道了。通常我们的筵席从早上开始,到掌灯时分才渐渐停歇。帮忙的村人早早来到,烧火的烧火,劈柴的劈柴,摆桌椅板凳的摆桌椅板凳,视各人长处而定,各司其职。在我们的村子,村民重视人情热衷相互帮助,一场筵席开始,跑堂的、做饭的、挑水的、迎客的、坐柜房的各就各位,毫不含糊。村子里有各式各样的人才,很重要的是掌勺做菜的,村子里有好几位造诣精深的大厨,只要和他说一声,他们会很乐意为筵席掌勺。也不要小看烧火的,几处厨房冒起烟来,要烧得恰到好处,要烧滚锅里的水,要蒸熟像宝塔一样的饭甑里的饭,要有一把明亮热辣的火来炒出一桌桌筵席上的菜,没有烧火的好技术难以掌握火候。最重要的是请一位提调先生,他须友善、亲和,德高望重,还要有一副好嗓子,保证各路人员听从他的调遣,在筵席上,保证客人听到看到他落落大方的谦逊的致辞和温和的礼仪。桌椅从邻家搬来,房间里摆几桌,院子里摆上更多的桌子,有时候它还要摆到邻家去。邻家的厨房也借来使用,在我们的筵席上,在我们不知哪一天的筵席上,客人远道而来,推杯换盏。我深感不才,曾经在筵席上当过一名“装饰设计”,负责把漂亮的画挂到新房子雪白的墙壁上,特别是贵客赠送的中堂画,可一定要挂得堂堂正正,千万别歪斜了。我还当过一回小小的司烟,派给客人们喜烟。热闹的人潮中,我和司炮相视而笑,客人接踵而至,我发烟,他点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里,鞭炮红色的纸屑撒满了一地。

疯子和乞丐循声而来。还有那些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两手空空地来到我们的筵席上。我们也不怠慢他们,厨房会递给他们丰盛的饭肴。在村子周围游荡着一些疯子,他们总是能够敏锐地捕捉到风声,赶往一个又一个的筵席。其中有两个非常出名,一男一女,是我们筵席上的常客。他们跟着筵席走啊走,人们都认得他们,可是他们彼此不识。他们在筵席上穿梭,淘吃的,拣东西,呆呆地站在人群中,面对着一盆腥热的油渍,一时喜笑颜开,一时骂骂咧咧。还有那些敲着一面铜锣堂而皇之赶到的,他们径直走到大厅里,在满座的目光中,敲着锣,唱一段不知所云的莲花落,引得主人出面,收一个红包,作个揖,也走了。乞丐们从远处来,衣衫褴褛,只为讨一口饭吃。我们当然不会驳他们的面子。非但如此,有一回,一个乞丐语惊四座,主人闻之欢喜,哈哈大笑,连忙将其延为上座。

流动在我们生命中的筵席,我们总想让它风光和体面。我们想它排场大,流水席开过一轮又一轮,太阳下山了,我们还要秉烛夜谈。虽然提调先生在我们的筵席上,总是说“寒家招待不周,薄酒一杯,小菜几碗,敬请海涵”,但那绝不是我们的本意。饭甑就在客人的身旁,我们真诚地希望他们酒足饭饱。我们在人群中寻找尊贵的客人,按亲缘,按情谊,邀请他来到专设的私席之上,酒喝的可能还是一样,菜却要多上一个。这是古老的规矩。

我家也摆过筵席,一个是很多年前,我家的进屋酒,白天喝酒,晚上放电影,烟花和鞭炮声响彻了夜空。一个是我和弟弟的升学酒。还有一个我提起来觉得伤心,因为是我母亲的葬礼。而今我的父亲在盼望着我的婚礼,他早就想好了要大宴来宾,一醉方休。这个愿望我还没有替他实现,但也不会是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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