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村庄

我打算拜访100座村庄。当我写下这一计划，我的灵魂已在那些村庄里游荡。

100座村庄，光影重叠，高低错落。每座村庄，就像一个人的掌心纹路，看似相同，其实有许多不同。

陈忠实的白鹿原，灞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河川清澈见底；还有错落的农舍，一堆堆的干枯柴火或金黄的麦草垛；平展宽阔的庄稼地；河边、塬坡上有树林，那里有狐狸、獾、稚鸡、呱啦鸡、猫头鹰。这是陈忠实的精神之河，庄河的水有钙质，适宜一个人早期的骨骼生长。

开弦弓，太湖东岸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村边一条弯弯的清河，像一张拉紧了弦的弓，村庄因此得名。1936年，由于一个年轻学生的到来，开弦弓从此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普通村庄，而有了另一个美丽的名字：江村。后来，这个年轻人在他的《乡土中国》里写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中国乡土社区的单位是村落，从三家村起可以到几千户的大村……每个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着长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他，是费孝通，一个对乡村迷恋的人，曾先后26次访问这座村庄。

春暖花开的村庄，花粉传播，色调饱和。浣衣，大概是村庄里最柔软的事。不妨这样设想，河边有青石板，水清可鉴，女子一头秀发，临水照花，她就这么半蹲水边，衣裳在清流里浅浅沉浮。这样想时，就有一群灵动的古代女子，在诗经和唐诗宋词的村庄里浣衣。微凉的水，如丝绸，从指缝间流过。

我是一个缺少乡村生活的人，唯一短暂的做客时光，是6岁那年随外祖母到一个靠近黄海的小村去，记住了那里满世界风中摇曳的芦苇。

村庄里没有那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拥挤与碰撞。

拜访100座村庄，想象我是一只鸟，借风的气流，从高处拜访村庄，飞落在不知谁的屋檐；或者，跟在一头牛的屁股后面走进村庄，我看到牛的脊椎，在一摆一摆有节奏地扭动。牛弯弯曲曲踩过的路径，将荒烟蔓草与村庄连接。有时候，农舍在水的中央，船帮印出一道浅浅的吃水线，人们划一条船慢慢靠近芦荻深处的村庄。

一个城市附近，有很多村庄，它们星罗棋布地分布在四周，让城市有众星捧月的感觉。

在村庄里，我要结交100个朋友，他们或许是弹棉花的刘二、养螃蟹的徐老板，又或许是养鱼的孙二、木匠刘大宝……

在一个小村里，我认识了养猪的周大爷。他今年70岁，养了6头老母猪，28头成猪，45头仔猪。周大爷在河边搭了一溜猪舍，我去看他时，老人正在舍圈里喂食。一只老母猪，胖得睁不开眼睛，慵懒地躺在温暖而柔软的穰草上。听到脚步声，周大爷从猪舍里探出头来，冬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憨笑的脸上。离开村庄时，周大爷扛了100斤新米，非要送给我带回城里。

拜访100座村庄，先拜访99座，留下一座，等我老了，再去。从前去过的那座村庄，是个悬念，我要保存童年时的那些美好意象。去了，如果村庄不复存在，或者不是从前的样子，我会很失望。所以，留下一座，放在内心深处收藏。

被光阴反复冲刷的村庄，风吹来花香和春天的味道，杨柳依依，摇曳心底的情愫。

如果我没有抵达，那么我正走在通往村庄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