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外

这是这个城市里保存相对完整的一片旧街区。

因为一些历史的原因，这片繁华都市之中的“旧补丁”虽然被房地产开发商觊觎已久，却还没有遭遇规模化拆迁的命运，也鲜有城管出没的身影，依旧保留着旧时市井的繁华与无序。仿佛一片时光之外的废园，因为少了园丁的干预，草木的疯长反而呈现出一派自主的蓬勃生机和自由的粗犷意趣。

这是一片独立的街区，与外间的繁华比肩而立，却又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与整个城市既联系，又疏离。

我第一次到这里，是专程寻访小吃。在一条小街的摊档，要了小酥肉、牛杂汤、面筋、海带，配上对街烧饼摊上新出炉的烧饼，和不远处小车上买来的卤羊肚。人来人往的黄昏，坐在街口，仿佛是在咀嚼一段缓慢到几不可察的时光。二锅头是一种暴力美学，如同一艘快船犁过缓慢的时间之河，才使人觉得时间并不是真的停滞的。

斯时，斯地，食物本身的味道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也不仅仅是食物。一切真纯的美好决非存在于高堂华厦，而是在寻常巷陌。那种被时间检验过的寻常味道、情怀，拥有了一种基于时间而永恒的质地。

如今，我每天早晨都会乘60路公交抵达这里。通常，我会在站牌边的小胡同口那家早餐店喝一碗胡辣汤掺豆沫，配半张油饼或一只糖糕。这家早餐店以一种传统的方式经营，统一售票，汤锅、油锅和煎饼锅却分属三家人，互相之间不存在竞争，而是微妙的互助合作，像极了自然界中的“共生”关系。这种商业共生模式，是中国市井文化和传统经济行为的一种遗存，好比羊肉汤锅隔壁通常有打烧饼的炉子。合作共赢的理念，中国人在几千年前就深谙此道了，好处不能一个人占了，利益均沾，资源共享，优势互补，共同求存才是经营之道。

每天的这顿早餐，对我而言是一个情绪转换的节点。从夜晚带来的黑色情绪，在这里渐渐消散，盛汤的阿姨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和细密的汗珠，让我明白了“活着”的真谛。在她身后，招牌崭新，已不是许多年前的那块。招牌旧了可以换新，人却不能重复青春。作为具有四维身体、三维意识的生物，我们常常以为流逝的是时间，却不知时间是静止的，万物才是流逝的。时间，是一种规则，是一个静止的平面，而我们，是迅疾滑过时间平面的一道光线。

那么，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活着，不过是一种终将消失的存在？一旦你明白，你就会变得真实，坦然，开始懂得珍惜今天。

早餐后，我会选择沿一条小街去单位上班。比起百米外那条平行的通衢大道，这条小街杂乱、肮脏却又生机盎然。它曲曲弯弯，穿过医院、学校、居民区，沿途有杂货店、药房、发廊、公共厕所、小广场、菜店和小吃摊。三三两两的老人提着篮子牵着狗踟蹰穿行在清晨的阳光里，沿途和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很快被赶着上早班的年轻人和电动车抛在身后。临街的门脸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灯箱和幌子，电声喇叭的敞口里流出滋滋的电流声和吆喝声，间杂传来一两声真人声腔的叫卖。光着膀子的男子，嘴叼烟卷，趿拉着拖鞋，左手攥一把零钞，右手揉搓着惺忪睡眼，出门来买早点。

我路过这里，有一丝匆忙，却又充满兴趣地看到，三几条狗相互追逐在街角，垃圾池上空苍蝇飞舞，在某家墙头，被老榆浓荫覆盖之处，两只猫用我们不懂的语言，讨论生活或者爱情。

这是一片市井之地。在这里，空气中飘荡的是简约质朴的方言，粗重铿锵，明快有力，毫不拖泥带水，连同叫卖声，也一并流淌着汗珠的咸味儿。似乎这一切都能够道明，它是这个城市里残存的一处旧时记忆。在它身后，每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院落，都可能隐藏着一段诗意，一个故事，一位高人。就像古龙小说里隐藏在小饭铺后厨的“破碗”俞五，用雅士高人才有的超脱、精致和专注，去煎一锅简单到诗意、朴实到脱俗的虾子豆腐。

在这片街区，时间静止，万物流逝。荣枯生发的，是一种记忆和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