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韩愈 望盘谷

那年，“韩愈杯散文大赛”颁奖，到河南孟县，韩愈的家乡。

我最佩服韩愈两点：一、文以载道；二、不平则鸣。

我对韩愈的“文从字顺”“惟陈言之务去”心仪已久，还有“辞必己出”“细大不捐”“佶屈骜牙”“动辄得咎”“牢不可破”“深居简出”“粉白黛绿”“秀外慧中”“争妍取怜”“落井下石”“入主出奴”等等，立意新巧，清词丽句迷人，这才是文学。学不到这些，不但散文，就是小说、诗歌包括文学评论在内，陈言不去，风韵难求。

昨天拜谒韩文公墓。

墓上有两棵酸枣树，一棵是酸的，另一棵是甜的，不管酸的甜的，都长刺儿。这正是韩愈通俗而幽深、形象而新妙、鲜明又不无暗示的植物符号。

尊崇韩公，面对现实，我愿习作这样的散文——酸酸的、甜甜的，带笑同时带刺儿。

来到孟县，不能不看盘谷。我和获奖的杂文家邵燕祥、漫画家韩羽上路了。中雨时断时续。

盘谷，济源城北，望太原一路直上，约二十公里。

出城不久就看见车祸。未见血迹，但是，“人肯定死了！”我告诉大家说。曾有交通大队长教我一招，车祸发生，先看鞋在不在脚上，鞋一离脚，必死无疑。

获奖后，韩羽的兴致最高。韩愈、韩羽，不但同姓而且同音，稍不留神便将二人两两相混。

看望盘谷，就是看望李愿和韩愈，体验盘谷就是体验李愿。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何其美啊，美散文！李愿之言，滔滔汩汩，弄成一篇大文，痛发其抱道不仕，后叙其归隐之乐，言外求之，骨骼自健。若不知李愿何许人者，止羡其造格之奇，而不知良工之心于此有独苦也。

难怪苏轼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且把《送李愿归盘谷序》誉为唐代文学之首。

唐代有两个李愿，一为西平王晟之子，一为隐者，但生平无考。我的堂弟阎琦《韩昌黎文集注释》中认定是后者。书中又考证，时愈脱汴徐之乱，方闲居洛阳，与隐者聚首盘谷，“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韩愈当时年轻，三十三岁，之所以拜望李愿，心相通也，其后被贬之，与此次访李之行不无潜在的联系。

雨又下起来，韩羽水淹聊城的故事正讲到逗人的地方，车祸，一辆拖拉机翻倒在路边。车祸没有转移车内听故事的眼球，笑语欢声。韩羽古文底子厚、学养深，妙语连珠，聊斋笔法，童年逸事，家乡趣闻，闻而忘忧，加上燕祥杂文笔法的评点，车里的气氛热烈如沸。苏三巧遇马刺丝洛娃，杨贵妃跟西门庆鬼混，“千里马为伯乐所荐之复为伯乐所杀之”，一直到群起而辩之：“韩愈跑到深山沟沟拜望李愿，路上遇到翻车怎么办？”“骑毛驴呗！”哈哈哈！

盘谷到了吧？

又一辆拖拉机被撞翻。中雨转小雨。

李愿说：“人之称大丈夫，我知之矣……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熟若无毁于后；与其有乐于身，熟若无忧于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侯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汙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戳，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韩愈闻壮言酒而歌之：“盘之中，为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饮则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韩愈、李愿，心心相通。

燕祥对我说：“韩愈是散文大家啊！可是散文和杂文很难分，你猜韩愈怎么说？”

“一定很逗。”

“绝了！他说，不带刺的是散文，带刺的是杂文。”

众大笑。燕祥精通杂文啊！

盘谷就要到了，雨也大了，车行难，下车步行。至济河引水桥头，行亦难，却步。举目，山间屋舍依稀可见，告曰：“前方两山之间，盘谷也。”空谷，绝壁，古寺，闲云，翠柏，山影，幽径；巍峨，雄峻，深邃，凝重，壮实，静穆。“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韩愈趋前进山，终生向往，我等却远远地瞅着盘谷徜徉兴叹。

韩愈到底怎么去的？骑马？骑驴？总得过夜吧？人逢知己，难免解衣推食，推杯换盏，灵魂交流，何等的情致！

“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我的《文坛徜徉录》因以得名，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事了。

来回整整一个下午，来时车祸三起，返回时四起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