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乡村美丽的表情

【与庄稼、树木一样，石头也是乡亲们生活中的重要元素。他们的院子用石头砌出低矮的围墙，吃饭用的桌凳是用一块石板和几只方石搭就的……】

故乡多石头。

山坡上嶙峋的岩石，山路边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河畔上半隐半现的青石、料僵石——交给村庄去记忆，交给季风去垂询。我想，远古时期，故乡应该是一片海洋吧？透过石头的纹理，我似乎触摸到一种来自大海的力量和温度。

石头是村庄美丽的表情。有了石头，村庄显得硬朗而秀气。

与庄稼、树木一样，石头也是乡亲们生活中的重要元素。他们的院子用石头砌出低矮的围墙，吃饭用的桌凳是用一块石板和几只方石搭就的，牛、羊、猪、鸡等牲畜的草棚，用的也是石头底基。乡亲们把石头当成了家庭成员，而不仅仅是一件器具。石头则一个个知恩图报，用它们的硬度和灵性记忆着乡亲们的悲欢。有时候，你生气了，不妨就拿山路上的石子出气。你伸出脚，狠狠一踢，石子骨碌碌跑出很远，回头哀怜地看你，你的心怦然一动，会噗地笑出声来。一只鸡或者一只羊不听话了，你捡起一块石头，“嗖”的一声扔出去。半空中，石头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就悄悄偏离了要惩罚的目标。当然，你不会责怪石头的自作主张，反而感谢石头的仁慈。

父亲与石头的感情很深。父亲平生有两大愿望：除了供我们兄妹几个读书外，那就是要用石头造一所坚固的房子。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多余的钱没多少，但力气有的是。父亲选好了一块朝阳的山坡，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沿着坡面直直地切下，清理出一片平整的地基。可以预料，土层中潜伏的那些规模庞大的石群与父亲的徒手之间将会有一场怎样艰苦卓绝的战争。但父亲没有犹豫和退缩，很多时候，他早早地出工，干到很晚才回来。父亲的手被石头磨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可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与石头的对话终于结束了。五年还是八年？我至今仍无法说清楚。因为在父亲孤军奋战的时候，我们这些不肖子女正在山那边的教室里虚度光阴呢。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就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石材，每一块都是父亲血汗相濡的兄弟。最终，那些石头互相咬合着，心甘情愿地为父亲搭起了四孔冬暖夏凉的窑洞。

父亲是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乘凉时病故的。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天气很闷热，山边的火烧云燃放得很绚烂。父亲光着膀子，肩头搭一条旧毛巾，虽然肋骨嶙峋，但仍硬朗得如一块花岗岩。然而，父亲却像大山一样倒下了，年仅68岁。父亲过世后，哥哥特意在他的墓道里放进一块石板。这或许是让父亲歇脚用的吧？哥哥非常了解父亲对石头的感情。

如今，父亲故去十多年了，当年的石屋早已长满了青苔。哥哥想把石屋卖掉，把母亲接到城里住。谁知母亲说啥也不同意，她说，守着石屋，就是守着一份念想，她哪儿也不想去。哥哥拗不过，只好随母亲。母亲的床头放着一块扁圆形的鹅卵石，是父亲年轻时从山里捡回来送给她磨手上的老茧的。四十多年了，母亲一直没有舍得扔。现在这块鹅卵石晶亮光滑，已经像玉一样温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