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坪山上读坟

1935年的一天，在四川省南部县的长坪山寨，红四方面军一位姓刘的红军连长为了掩护部队转移，带领一个班的战士与敌人殊死搏斗，壮烈牺牲在长坪山下。敌人将他暴尸荒野，不准收尸。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长坪山寨一个叫陈韩氏的农妇与她的妯娌一起，冒死下山抬回了刘连长的遗体，用自己的棺木把他安葬在自己家族的墓地里。

敌人闻风赶来，要掘墓抛尸。陈韩氏扑上坟头，用身体保护坟墓，坚称坟中埋的是自己的儿子。敌人把她抓起来毒打，一连折磨了三天，她终不低头。饱受摧残的陈韩氏，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她嘱咐家人逢年过节要记住给刘连长上坟、送纸钱。

陈韩氏的丈夫陈修昆，承担起为刘连长守墓的责任。在他去世的时候，又嘱咐养子陈中明，将他葬到刘连长墓旁，并要求陈家后人年年为刘连长上坟，代代为刘连长守墓。这个家族，至今信守这一承诺。

2013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我们来到长坪山。仰望长坪山红军纪念碑，走过“红军街”，抚摸“红军树”，看满墙的弹痕和标语，瞻仰徐向前、许世友等将帅在这里住过的旧居，最后在西面的山坡上看到了那两座坟茔。

刘连长的坟茔修葺一新，花岗岩墓基，青石栏杆，墓碑上刻着“红军刘连长墓”的字样，整个墓园就像是穿着制服的英俊战士，精神、威武。刘连长墓的左边是一座土坟，石头垒砌的坟脸上，青苔点点，山花摇曳，恍若一位饱经沧桑而又怡然开朗的山民。两座坟茔，紧紧相依，就像是一对手拉手、肩并肩的兄弟。

这两座坟茔，多像是燃烧在天地之间的两朵灯花啊！此刻，我静静地坐在坟前，读坟，读这如灯的坟茔。

我读出了“仁”。

“仁”，就是爱，大爱。在那个黑暗的年代，最大的爱就是革命，就是替苦命的百姓革除那被奴役、被剥削的“命”。于是，在当时的中国，有一群人，也就是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红军，胸怀大爱，肩负使命，赴汤蹈火，用鲜血和生命去拯救民族，解民倒悬。那个红四方面军的刘连长，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他懂

得为谁而战，他知道应该像爱父母兄妹那样去爱穷苦的百姓。

讲解员说，从1933年到1935年，红军三进长坪山。红军第一次来到长坪山的时候，当地反动势力进行欺骗性宣传，说红军来了，见到男人就抓丁，见到女人就奸淫，见到小孩就挂到柏树上弹出去摔死。长坪山上的百姓听说红军要来，就躲到嘉陵江对岸。红军走后，他们回来一看，不少一把米，没缺一粒盐，家具纹丝未动，水缸里装满甘甜的清水。原来，红军进驻长坪场镇以后，睡在街上，秋毫无犯。从此，群众知道红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当红军再次来到长坪山的时候，乡亲们主动迎上前去，送米送盐，送衣送鞋，把红军当亲人。1933年至1935年，红军在长坪山及周边地区先后建立了6个苏维埃政权。

陈修昆的孙女说，听老辈人讲，红军在长坪山的时候，带领群众打土豪、分田地，穷人翻了身。那位刘连长，属于许世友率领的红25师47团或81团，河南人，真诚，热情。在长坪山驻扎期间，刘连长经常为陈修昆家担水、砍柴、干农活，经常在一起拉家常，跟他们讲革命道理，就跟一家人一样。我们无法还原当时那些细节、那些场景、那些话语，但可以想见那情景是多么的动人，那话语是何等的暖心！爱，是不可战胜的。这支满怀仁爱之心的队伍，能不胜利吗？相反，那个欺压百姓、杀人之后还要暴尸的残暴政权，能不灭亡吗？

我们读出了“义”。

大仁唤醒大义。中华民族最看重的就是那个“义”字，最崇尚的就是忠义、正义、侠义。你看那个“义”字，多像交叉的双臂捧着一颗心。是的，咱们中国的老百姓，一旦认准了理、认准了人，就会把心捧给你，甚至不惜舍生取义！

就说那个陈韩氏吧，她不是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去为刘连长收尸将意味着什么。可她，顾不上多想。不，她应该是想过，而且想了很多。当她去为刘连长收尸的时候，肯定想起了刘连长做的一件又一件好事，肯定想起了刘连长讲过的一句又一句革命道理。正是这一

切，温暖了她的心，点亮了她的心，坚强了她的心，使她无视眼前的凶险，眼里只有那个大大的“义”字。于是，她像对待死去的兄弟那样，像对待被害的骨肉那样，冲上去，抱回刘连长的尸骨，为他安葬，为他招魂。

陈韩氏，你以怀抱烈士遗体傲然挺立的姿势，在长坪山上，在天地之间，重重地写下并生动地阐释的，正是支撑我们民族精神大厦的、顶天立地的那个“义”字啊！

我们读出了“信”。

陈韩氏临死的时候，是交代过的，交代家人莫忘了那位为解放百姓而牺牲的红军刘连长。

陈家人是答应过的，答应让那位自来中原的好兄弟的孤魂，在巴蜀大地找到家，得以安息。

他们信守承诺。

于是，生前为刘连长守墓的陈修昆，死后就躺在刘连长身边，与长坪松涛和嘉陵江声一起，与天上明月和满地山花一起，陪伴他的红军兄弟，照看他的红军兄弟，不使他孤寂。

陈修昆临死的时候，一定是对子孙交代过的，就像陈韩氏当年交代陈修昆那样。

陈氏后人也一定是答应过陈修昆的，就像当年陈修昆答应了陈韩氏那样。

这是一场爱和信义的接力。一如泥土守护着树木，他们守墓，守住那一段动人的情缘，守住一个美好的传说。就像蒲公英孕育并传播着种子，他们守墓，守着仁、守着义、守着信，并以此传递仁、传递义、传递信。

于是，在四川，在南部，在长坪山寨，那两座坟茔就成了天地间不息的灯盏。

这灯盏，是被红军连长的英雄故事点亮的。

这灯盏，是被陈家一代一代守墓者的心点亮的。

这灯盏，照彻长坪山，照彻嘉陵江，照彻大地，照彻长天，以仁、义、信的光芒照彻无数人的心灵。

恍惚间，我眼前这两座坟茔是熊熊燃烧的长明灯，正从长坪山巅上升、上升，焕发着无边的温暖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