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入口: 资讯 | 资源

奚同发:纸落烟云(下)

来源:白水轩文房 来源作者:奚同发 编辑人:李 燕 发布时间:2022-08-05 11:20:49

巨幅酣畅化胸臆块垒

2021年春节,河南博物院展出三件王铎作品:《诗作六首》草书手卷、《望白雁潭作五律》诗轴、摩崖石刻拓片“仙崿”(系浚县大伾山摩崖石刻之一,另有“鹭涛虎岫”、诗歌《再至青坛》,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望白雁潭五律》为行书中堂,155厘米×45厘米,原属河南淮阳晚清秀才段正则收藏,新中国成立后捐给县文化馆,又转于县博物馆,1996年入藏省博。1982年,曾参加中日联合举办的“王铎书展”,分别在中日两国展出。同年上海博物馆展出王铎行书诗轴《临王筠寒凝帖》,186.8厘米×50.7厘米。

其实,这些一两米长的诗轴,于王铎作品为常见,最大者河北省博物馆藏行书《五言古诗轴》,纵422厘米,创作于明崇祯十五年(1642)。这些巨帧长轴丹墨,与明中后期高大宏伟建筑的出现和拍,草书也以其书写疾速、变化多端、性情为之的表现力成为这种书作的首选。

入清后的王铎为实现书法突围“自化”而努力的同时,也需要纵横肆意的大幅笔酣墨畅化解胸臆块垒。几十年的临池储备,尤擅行草,让他恰与时代比翼齐飞。

涨墨枯笔 线条惊变

王铎取法“二王”,从笔法、结字、墨法、章法都表现出极大的个人化。他曾语:“吾临帖善于使转。”即善于在行笔中增其曲折弯扭,洒脱而苍劲的线条在提按、顿挫中急促多变。他在“二王”中和之美外找到一个与之相通,又具雄强痛快、粗犷豪壮的表达。

如果说“二王”尺牍手札以精细雅致令人赏心悦目,王铎则以八尺或丈二的巨幅,势如排山倒海、银河堕地而先声夺人。他融笔墨于自我生命的关照,涨墨兼枯笔,润燥间飞白,偏旁易位、重心不在中轴的欹险结体,一笔书渲染出“飞沙走石,天旋地转”的惊心动魄,完成了一种由和谐至冲突、自对立至代入的大视觉审美观的转换,开创了自魏晋以来的新书风。使转与涩行并存,看似勇往直前,内里的反掣力却理性地限制着“感性”与“失度”,以“纵而有敛、放而能收”的运笔从唐草彻底“出圈”,创造出大写意的狂草新语境。

作为王铎最具个人标记的涨墨,本是每一次蘸墨形成的偶然墨点,逐渐成为他用墨的方法。这或许来自他常在公众场合书写的灵感——据其友人田兰芳记载:“观者从旁操鼓,公意气豪迈,墨洒淋漓……掷笔举觞,如长鲸之吸川,僮仆咸叱为神。”

图片

在现场一片叫好声中迅速完成一幅作品,自然与书斋不同,如何满足观众的“意外”期待?一笔书、弄险的结体,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如果还原当年的现场,可能如此:酒酣之际,只见王大人立于案前,饱蘸一墨,汁浓欲滴,落笔宣纸,在首字笔画之间水墨慢慢晕洇开时,“唰唰唰”一行字已连绵书就,墨迹不断,或藕断丝连,笔断“意”衔,呈现出字与字的各种线条组合。

回观墨洇之字,墨团似要吃了笔迹毁坏字形,一时间令观者屏息凝神,细察才发现那墨色早减去洇染速度,字的边缘虽不规则却不失轮廓,既不伤害字形与笔势,又以墨块省略了可能的笔画,与点、线造成对比,以致形成字与字之间的张力、疏密、浓淡。如此精妙地玩水墨于笔下,估计也没谁了。

犹如文章起笔之悬念的涨墨,吸引着一双双目光紧随飞笔惊鸿之际,王氏枯墨飞白已开始上演,只见他身倾臂展,伴着腕肘大幅度抖动,笔速放缓,往左下方延伸着墨尽前老藤似的曲线,这种“临时从宜”的随性,引来一片喝彩。

若是怀素眼见王铎“一笔书”的字字咬合穿插、牵丝映带,也会惊叹!《自叙帖》纵不过28.3厘米,最多一行连写八字,而王铎立轴巨幅多则数米,“一笔”十余字,二十余字司空见惯。在字数绝对优势的背后,更有书者线条惊变的想象力,笔尽而势不竭,铁画银钩不断带给书界的传奇。

迷恋“自化”,划界“书咖”

在国内书法勃兴的热潮中,许多人很快发现,学王铎是一种时尚,也是成家出作品的捷径。“书不宗晋,终入野道;今易古难,今浅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晓古难喻,皆不学之故也。” 王铎此语同样适用于今天。

临王羲之《不审帖》

王铎起初是精研《淳化阁帖》,以致达到“如灯取影,不失毫发”。其实,他也是童子功,12岁始临王羲之《圣教序》,3年后字字逼真。且以“二王”后人自居,临帖落款常注“临吾家逸少帖”之类。

后来,在内府遇到米芾,顿悟此人最得二王精髓:“米芾书本羲、献,纵横飘忽,飞仙哉!深得《兰亭》法,不规规摹拟,予为焚香寝卧其下。”通过研观大量米芾真迹,“不规规摹拟”成为他临摹的要义。

临王献之草书卷

至此,开始打破机械复古藩篱,以尊重传统为前提,进行破坏式重构。自然,以“逼肖”为临摹之度,会视他的“逾矩”,及用笔因情感澎湃恣意,改前辈草家圆笔纵势为方笔凌厉翻折之书作,系“野道”“恶俗”(与今之笔笔有来历、字字讲出处之逆者类同),王铎必然以此反复强调,对他人的“野道说”实现反动。

以草书创岭南书坛新风,“茅龙笔书”始作俑者明书家陈献章,曾语“不要钟王居我右,只传风雅到人间”,也是拿前人说事,不过没有王铎较真。说王铎与怀素一类,在别人可能是赞扬他与前人等观,他却认为这是抹杀了自己的创新。如果地下有知“当代草圣”林散之评他“自唐怀素后第一人,非思翁、枝山辈所能抗手”,董其昌、祝允明抗不抗手,即使说“南董北王”,恐怕也没有“怀素后第一”说而引发其恼怒之极。

王铎诸帖跋款曾留下对怀素野道的评说,除《临唐僧怀素帖》“怀素独此帖可观,他书野道,不愿临,不欲观矣”似认可外,丙戌年《草书杜甫诗卷》卷末题识:“书于北都琅华馆,用张芝、柳(公权)、虞(世南)草法拓而为大,非怀素恶札一路,观者谛辨之,勿忽。”特意提醒观者仔细辨识,不要疏忽。首都博物馆藏《草书唐人诗卷》题识:“有客曰此怀素家法也,则勿许观。”谁说他书法出自怀素一路,不许再看。

《唐诗十首》手卷,落款提到三人野道,其中高闲,曾应诏进宫展示书法,获唐宣宗赐紫袍,韩愈为他专门写了《送高闲上人序》以夸赞。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饮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张兼楷、行、草,创立狂草,韩愈亦评其“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怀素是玄奘三藏法师弟子,据说每遇人家门前白壁,便会上去一阵狂书。不过,此等皆是传说或文人杜撰。即使献之,也有“喜爱在洁白衣服上写字”之好,《宋书·列传》记载,时任吴兴太守王献之路过乌程县,在羊家见12岁的外甥羊欣身穿新白绢裙袍午睡,来了书兴,不声不响在孩子衣上一通挥毫……

于国破山河在,王铎找到杜诗作为最佳依托,书写与心灵达到最切合的统一,诗如己出,又托古避嫌,加上涨墨法的熟稔,一笔字中轴巨轴的得心应手,气吞山河,壮志凌云。此时自己找到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相融,岂不正是实现自化的标志,与不入晋法的唐草区别开来?但客观讲,以《自叙帖》来看,其中一笔书,王铎的继承还是很明显的。但他不承认,且称怀素野道,显然是对自己“五十自化”说的迷恋和坚持。放弃了政治追求,遭受了叛节的奇耻大辱,如果说他的书法也是别人的,对他的打击比“贰臣”更甚。也就是说,你把他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都干掉了,难怪他要怒发冲冠,甚至不计一位部级官员的体面而谢绝别人再看、再讨论。

以墨“抗争” 用墨疗伤

如果只看《枯兰赋花赋》,可能会误解王铎,以为不过是文人的附庸风雅。

笔者收藏的《青圃通邻巷》拓片,王铎写的自己的诗,笔下“柴门拖早市”的田园怡然,与政治进步遇阻便心生归隐之意交织,终不能真正做到“白首空簪绂”。诗文清新淡远,隐隐透出一股失落气息,但墨迹却洋洋洒洒,一气贯通,涨墨不断出现。其中的“西”字,原是篆字笔画,却用行书写来,也是他临帖中发现他人笔误时常以此调整的习惯。“往来如有为”句中,前四字一笔相连,系他喜欢用的“一笔书”。

王铎曾自述:“铎每日写一万字,自订字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五十年终日矻矻而不缀止。”如此勤勉,既是要给后人留下诸多墨迹有意为之,也有降清后以墨疗内心之伤的缘故。加之身为一级官员,请索不乏投其所好者。

据说,王铎为官期间,朝中大臣托请写序跋及碑文、墓志、记、铭、赋等不下600篇。或许就是历经岁月之损,人为之毁,王铎仍给后人留下如此之多墨迹的原因,法帖、尺牍、题词、刻石,碑碣、拓本,应有尽有。仅河南,除其故居及各大博物馆,笔者在孟津龙马负图寺、登封嵩阳书院、新安千唐志斋、济源济渎庙、沁阳朱载堉纪念馆、偃师商城博物馆等多处遇到王书之碑。2017年9月2日—10月15日,在浙江美术馆举办的“健笔蟠龙——王铎作品展”,更是一下展出50多件,它们分别来自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学院、广东省博物馆、西泠印社、天一阁博物馆、温州博物馆、绍兴博物馆等。

中国文字博物馆藏

在王铎墨迹中,长幅手卷也不少。1642年在怀州与张抱一同游后,所书《赠张抱一草书诗卷》《赠张抱一行书诗卷》合计长11.67米。这类长卷充分展示了他“一笔书”的饱满生动、气脉贯通,一气呵成。令人读来,在感叹王铎命运多舛之时,不得不惊叹于其用笔之妙,运墨之神,名副其实之“神笔”!

纸落烟云,凤翥龙翔。王铎的不服帖《唐诗十首》手卷,纵30.2cm,横698.5cm,即使笔者水笔摹写,也近200厘米,耗三小时之多。而54岁的王铎却以背临的形式,气贯长虹,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当初心情之急迫与痛苦。不服的是书法,抑或还有自己的命运否?【全文完结】

公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