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头、水浒及职业看书

人在小的时候，差不多都爱听故事；稍大一些，会自己看一些用图画或用文字讲故事的书；再大一些，就看小说。

我出生在“文革”的第二年，小的时候，基本接触不到世界经典儿童文学作品和文学名著，那时看得最多的是小人书，而且大多是与英雄少年有关的革命故事。

我5岁的时候，看过一本叫《小柱头智送鸡毛信》的小人书。当时我还没上学，认识不了几个字，就让哥哥读来听。这本小人书的图全是彩色的，用现在流行的说法，算是绘本吧；而图片下配的文字是诗歌或者说顺口溜，读来上口又易记。所以不到两天，我就能把这本小人书全背下来。时至今日，其中的一些片段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如：“小柱头，藏好信，骑上毛驴出了村。出了村，奔正南，毛驴身上紧加鞭……”“小柱头，生一计，扎破口袋流出米……鬼子大队走远了，这个伪军着了急。”我那时大概有点爱逞能吧，经常拿着这本小人书，装模作样地大声朗读，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我真的已经认识了那么多字。可哥哥经常拆穿我的把戏，他们会用手捂住两边只露出一个字让我认，结果，用评论家时髦的说法，没了上下文的语境，我常常把字认错。于是，他们就笑我是“白字客”。

更大一点，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全国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评《水浒》”的运动，家里就有了一本印有毛主席评语的《水浒传》。这时我已经不再“溜白嘴”，家里人也就不再叫我“白字客”了，但他们还是就着《水浒传》这本书讲了个“白字客”的故事。说是一个“白字客”如何把“水浒传”读成“木许传（chuan）”，别人为了讥讽他就写了“白字客”三个字给他，他拿起来念成了“曰宇容”。所以由一部书开始，我们所得到的远不止书的内容本身所给予我们的，而是要比这多得多。现在想来，对这场“评《水浒》”运动，我当时根本不明就里，但一些说法却至今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每次看到《水浒》，脑子里首先冒出的竟是当时“评《水浒》，要揭盖，看看里面是啥馅”之类的顺口溜；说起《水浒》这部书，毛主席评《水浒》的一些经典说法马上就会一字不差地闪现在脑子里：“《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从这本书里，还知道了鲁迅以及他对《水浒》的评价：“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那时年龄小，对《水浒》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觉得毛主席和鲁迅的话说得很有气势，很理直气壮，很有意思。现在知道，原来这就是文学评论。

再大一点，上中学的时候，对小说很着迷，就偷偷看能找到的各种小说。高中时不知哪个同学拿了本破破烂烂的杂志，上面有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连载，看得那叫一个上瘾。等上了大学，学了中文，老师经常布置的作业就是列个书单让看小说，惹得其他系的学生艳羡不已。渐渐地，看书单上的小说成了任务，兴趣越来越小，而不在书单上的金庸小说等却是在公共卫生间昏暗的灯光下彻夜看《金瓶梅》之类的******，一般学生借不出来，就有同学以研究作论文的名义开了证明到图书馆去看，并将删节部分一段段抄录下来，贴在本上，大家争相传看。

我小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工作，把看小说或者说读故事书当作工作的主要内容。我想现在可能还有不少人羡慕这样的工作，看小说不仅不花钱而且还能挣钱，还能以此养家糊口，并因看了某些书而被其作者感谢、被一些人尊重。当然，你得看出些门道，即使不能说出像毛主席和鲁迅那样精彩的话，总得能说出个一二三。如果看得够多，成为一个职业读者，并且说得多，还会被人称作“评论家”。当然，读读书，看看小说，然后对看过的书说三道四一番，并以此为职业，在很多人看来，可能并不是一个正经的营生。

我现在干的就是这种营生，就是这样一个职业读者，而且也不时说说“这部书，好就好在……”

就目前掌握的数据，现在中国每年出版的文学作品有四五千部之多，而网络小说的数量更是惊人，可能远在数十万部之上。且不说网络小说，就是每年出版的这四五千部作品，读完显然是不可能的。而在些作品中，真正值得读的又有多少部呢？可作为一个职业读者，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必须看其中很多自己并不想看的书，而自己真正想看的书却没时间去看。而且看这些书的时候，脑子里不时想的是针对这本书，我能说些什么。如果不能说些什么，这本书就等于白看了，就没法向作者交代，也没法向自己交代。这样的职业看书于是真的就变成了一种工作，甚至成为一种负担。尽管这样的阅读通常都有报酬，但我还是愿意花钱买些自己喜欢的书看。这时候，我就特别怀念小时候见什么书都有兴趣的时光。像《小柱头智送鸡毛信》，与现在孩子们看的各种世界儿童文学名著、精美绘本相比，从内容到形式都很简陋，但当时读来却是那样兴味盎然。所以，读书也好，干别的什么也好，千万不能把它当成一种任务和负担，只有从兴趣出发去看书、去做些什么，才能感受到乐趣，才能体验到快乐。

读书的乐趣在于它能满足精神需要。尽管天天在看书，我还是希望少看些不得不看的书，多看些自己感兴趣的书，从读书中得到精神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