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中原美食

来源:大河网-河南日报 来源作者:李辉 编辑人:荆书剑 发布时间:2015-12-19 09:55:14

书印得实在太美,拿在手上,不想放下。细细读,渐入佳境。《说食画》(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看似说舌尖上的那些味道,实在写透中原文化的味道,写透人生百态。河南传统饮食的长河里,流淌过多少味道,有的依旧在这条河上漂着,有的却渐渐沉入河底,再也无法触摸。那些沉下河底的,令人感伤的,如今恐怕只能在冯杰的笔下来体味了。

一直觉得,某个区域文化的厚重与否,得看它能不能接二连三地站出一些像样的画家、作家等文化人物。河南无疑具备这个资格。三十年间,在这片中原大地上,一个又一个精彩人物相继亮相,如刘震云、阎连科、二月河、李佩甫、刘庆邦、周大新、梁鸿、李洱……

在他们之外,其实另有以随笔见长的河南作家,与众不同,独树一帜。他们默默写作,不做声响,笔下功底却十分了得。

譬如何频,多年来以写草木与文坛人物而著称。特别欣赏他的草木篇章,他对植物细心观察与体味,借草木萌生蔓延,写人情冷暖远近,笔下文化韵味醇厚醉人,其功力之深,少有人及。最近,我为大象出版社策划一套“副刊文丛”,计划用五到十年时间,将中国报纸副刊的精品栏目、副刊专栏作者、副刊编辑的文章,分别编选出版,欲为日渐衰微的纸媒副刊,留存精品,留存读者的美好记忆。如能出版二百种上下,那该多么可观!第一批图书中,何频便是我首先想到的一位专栏作者,仅他在《文汇报》“笔会”副刊近年发表的文章,足够编选一册。写文人印象,写文化寻访,写草木飘香,书名确定为《茶事一年间》。

冯杰大概是另外一位可与何频相媲美的河南随笔作家。与冯杰素未谋面,他的书却读后难忘。他能文、能书、能画,左右开弓,可谓三项全能健将。读作者简介,才知道,这位冯杰,墙里开花墙外香,曾在台湾获得过多次散文大奖:

冯杰,1964年生于中国烹饪之乡河南长垣,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他曾4次获得台湾地区唯一的专项散文奖项——“梁实秋散文奖”,并荣获台北文学奖、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他在台湾获奖20余次,被誉为“获得台湾文学奖项最多的大陆作家”。他的散文,受到张晓风、林清玄、张曼娟、王鼎钧、张辉诚等知名作家、评论家的赞赏与推荐。著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一个人的私家菜》《田园书》等。7岁时会炸油馍,17岁时会做鸡蛋捞面,27岁相当于灶台助理,37岁能独立蒸馍,47岁开始夸夸其说食说画说食画。

由此看来,善作文的冯杰,不露声色,不爱张扬,他沉浸在自己的笔下世界。

王鼎钧先生读冯杰作品之后,曾赋诗一首:“一挥参化育,众卉出精神,无复池中物,惊为天上人。”我读《说食画》,便有类似感觉。

冯杰写美食,也画美食,河南文化的魅力借“舌尖”而将人诱惑。喜欢这篇《戏台上的北中原佳肴》。拉二胡的堂兄,为冯杰演唱河南梆子《关公辞曹》,三个不同版本的同一唱段,竟然出现中原流行的十六道菜:火烧、绿豆面拌疙瘩、鸡蛋捞面、芝麻叶杂面条、蒸榆钱菜、马齿苋菜包……民间戏曲与地方美食的关联,如此紧密,仅此一篇,即可得到证明。

读冯杰,需要心静,细品,回味。冯杰之笔,不滥情,走质朴、简约之风。对他而言,以千字或数百言,叙述或描摹一个场景、一道美味、一段情愫,足矣。然而,恰恰是这种不愿多加一字的斤斤计较,使其文章质朴处显老辣,简约处多回甘。

《说食画》里的画风,冯杰似乎有意识地将吴昌硕、齐白石画作里的生活趣味,融会贯通,予以呈现。甚至,有的画作,取丰子恺漫画里的淡雅、恬淡。这些,与其随笔风格的追求,相互呼应,相互渗透。读《说食画》,需要文与画两相参照,方可体味作者的良苦用心。

冯杰深谙画与文字的关联之妙。《葛花就是紫藤》一文,写儿时记忆中母亲如何做葛花的场景,他由画切入:

紫藤最易入画。纠结着宣纸。

它在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诸位的笔管上,纵横不一,上下缠绕。

……

我们一家都称作葛花。

葛花与心中母爱相连,在叙述如何做葛花之后,冯杰笔锋一转:

每到葛花开放的季节,我就伤感——母亲是在这个季节去世的。那一年的花季,葛花宛如在抢着开放,像某种预言,像和我母亲做最后的道别。它们开给我妈看。

第二年,葛花树竟是一穗未吐。花沉默。一齐沉默。

……

简约的文字里,诸多情感深藏其中。妙的是,文章以下面几句干净利落地结束:

对待紫藤花,我母亲当年有三种做法:1.水焯凉拌2.做蒸菜

3.裹面油炸后再上锅来蒸,像蒸酥肉。

不足千字的短文,随笔的丰富性得以充分体现。

另一篇《虚谷案头的菜蔬》,也是借菜蔬写画家风格:

我喜欢虚谷的枇杷、西瓜、松鼠、秃尾巴金鱼小品。虚谷的书法写得“冷”。少年时我花八分钱买了一张虚谷的松鹤印刷品,贴在枕头边。那只鹤孤零零立在墙上。缩脖。

我比较过,虚谷与八大不同:虚谷的苍凉是着了颜色的苍凉,属华丽苍凉;八大的是原墨,那苍凉不着色。

寥寥几笔,生活体验与艺术欣赏,交织纠缠,尽在其中。我想,这便是冯杰的文字耐读且与众不同之处。

譬如,在《荆芥文稿》中,他居然把民间那些有人爱吃,有人讨厌的芫荽(香菜)、荆芥、苏叶(紫苏)之类的草木食物,想到用下面这样的文字来予以形容:

忽然想到,像芫荽、荆芥、苏叶这些异类草木,气质异样,特立独行,谢绝世界,那么不可群,都可划入明末遗老范围里。

特立独行,谢绝世界,明末遗老……亏得冯杰能够想到如此美妙的意象,添加在这些草木时蔬身上。

我猜测,冯杰一定是极为接地气的人,在民间深厚的文化里,他将身心浸了一个透,再转身勾勒他的儿时记忆,让我们跟随他的笔,走进正在消失的民间美食文化,来一次不可多得的怀旧。

没有想到,台湾诗人管管先生也喜欢冯杰的文章。二十几年前,在广东惠州举办的第一届世界华人诗人笔会上,我与管管结识,后来也曾数次相见,一位爽快、幽默、风趣的北方大汉,其诗也洒脱、幽默。管管读冯杰文章,读出诗意,他写道:“我癖梁实秋的雅舍。我癖林语堂的杂文。我癖沈从文张爱玲。我癖汪曾祺的小说。我癖吴鲁芹张晓风的散文。最近,我癖冯杰的散文。冯杰的散文都是诗,别开生面,‘心是诗的呀!’出手就诗了。这与人品有关,有福生有这份心,真好。”到底是诗人,几句点评,也带有诗的醉意。

管管说得好。

套用一下我们“六根”中绿茶兄新书的书名《在书中小站片刻》,让我们暂且跟着冯杰,怀想中原美食,小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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